《归故里》信云 (下)

🌹🌹🌹

汉森:

-上在前一篇就不附链接了
-开放式结局


4.
“我是上海地下党组织的一员。”他压低嗓音在赵云耳边掠过,重新跟赵云介绍他的身份一般,在绿皮火车上跟赵云挨在一块儿。“我跟天津国民政府请示过了,家人重病还乡。”
他们约好在火车月台见一面,然后假装是过路人恰巧坐进同一节列车。
“等你到了上海,我给你引见联系人。”
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地在嘈杂中启程。每站的乘客上上下下,行李拥挤的占据过道和位置,上一个乘客留在桌上的瓜子皮也没有人来清理。车厢里充斥着拥挤的异味,赵云仰着头像是想呼吸点高空空气。韩信打开窗,春日的风吹进来人都有些懒洋洋的。赵云不多时已是快睡着了,他眼里的韩信都晃得不由自主,他瞟见韩信好看的下颚线,脑子里也分不清东南西北,有点糊涂地蜷在韩信肩窝里睡着了,至少靠着他靠着窗户空气都要友好一些。
韩信离开天津的时候只带了两本书。一本是封面无字、而内里手写的《苏维埃政权》,另一本是半新的杂志。韩信习惯了颠簸,他捏着眉心提了提神,拿起赵云百年孤独的译本翻读。旅途很长,他们轮番休息。韩信不介意让赵云拿他的行李去翻看了。韩信的手抄本无非是赵云都多少读过的内容,而半新的杂志里,在沈从文发表的《时间》那一篇划了粗糙的钢笔线,自己写的对联被叠好夹在这一页。
钢笔线浓墨重彩地划在那一句诗词下面,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”赵云看的昏昏沉沉,要读懂反而更费精力,他便作罢,只依稀记得先生说“目前的活人,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,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,或从牢狱牵上刑场的人,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”〈1〉。
枪炮声隆隆作响,硝烟味浓烈得呛鼻,车在颠簸的路上横冲直撞,所有人捂着耳朵弓下身子,车身倾倒车皮刮到铁器发出尖锐撕破的鸣叫。他爬出车箱,看见天空黑沉,透着黄色的光,像最诡异的暴风雨来临前,电光走在云层间。轰隆隆的雷声震到大地闷响,韩信就远远的在他的视野里,双手被缚在身后,跪在残败的砖墙间。他觉得似曾相识,转念间场景变成了马尔克斯笔下奥雷里亚诺屠戮场景的具现,他一身冷汗。
醒来时他把面前的杂志合上,心想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。他转头看见韩信困倦得点着头,自己脸上的寒意才被笑容替代,他让韩信枕着他的肩,“一直忘了和你说,烟馆那次,和学校那次,都谢谢你了。”

他们从车站下来,又坐车穿越大半个上海,终于赵云听到第一声海港渡轮的轰鸣。
黄家书社是街坊中一座别墅群,一连几栋屋子,想毕黄家也是略有财势。这几个月从春天的长袖衬衣,换到夏日的洋商短袖,赵云在书社地下的训练场不过多久便练得完全是另外一个人。前红军连长关云长在场地教他武术和搏斗,现在的赵云要是跟韩信动手,韩信都快有些没把握了。
他不得不承认赵云是个武术的好手,但当关连长夸他识人的时候他只翻了个白眼。他也让赵云选择过,是继续文书工作,还是转到外勤部队,赵云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问及原因,在射击场托着枪杆的赵云目光未从准心上脱离一刻,“站在你的背后,不好吗?”他说。
九环。
韩信被他噎住,架在他肩上,想了半晌,磨磨蹭蹭帮他把枪弹换了:“这是真弹,弹药库有限,练习用的都是仿弹,来,准备十环。”
韩信两手都扶上枪把,手掌覆在赵云手上,指尖错落。他恰好把赵云环在两臂之中,贴紧了他的肩背。开枪的后座力震在两个人肩上,子弹随着猛烈的撞击正中靶心。

书社里来往的人稀稀落落,少有游客前来翻阅书籍,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冠名的文学协会。在楼上值班的人隔周轮换,对上海地下党组织第三团部署在上海根据地的人来说,这里是他们私下里的家一般的存在。刘备孙尚香夫妇是武装营的远射好手,对武装弹药枪械了如指掌。地下大厅里总能见到战略部来的诸葛孔明要么在推演沙盘,要么一头扎进实验室。黄月英是书社冠名大家—黄家家主黄先生的子女之一,她为人要比相貌凶狠多了,光看她把马尾随意夹成盘发,低头审阅图纸的样子,是想不到她一个女子在国际科学权威会议上叱咤风云的。
书社的铁门前并无人看守,一楼大堂的木门推开时挂在廊下的风铃会被星点气流吹动,发出一串怪好听的清脆声。那赵云自愿训练的第一个月,每晚在其他人插科打诨着离开书社时,看见韩信安静地等在门口前台的木椅上。有时候他跟赵云一起出门去外头下馆子,更多时候是赵云还在楼下,韩信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屋,风铃碰响,放下雨伞或者擦了擦鞋底,拿着晚间报刊静静的坐在那里。
赵云有时是呆在射击场,有时在党内私密的阅览室一坐就到夜色浓重时。还有回黄昏了,韩信下楼没找见赵云,赵云却是刚回来,用毛巾把整颗汗湿了的毛茸茸的脑袋一顿搓。他一个人去跑港口外的沿海大道,来来回回跑了几公里。
“今晚你想吃什么?”韩信知道赵云喜欢软和细的面条,喜欢家常的小菜加点辣,也喜欢北平那口味道的包子。
“面条吧。”
黄家小姐在旁边突然窜了出来:“哎,韩大少的面条我这么几年都没尝过啊。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。”说着眼角扬起,就像在嗤笑他们俩一股两口子的味道。恰巧刚回屋的马超一听有夜宵也跟着起哄。
汤面上窝了蛋,还撒上一把葱花。
“我这回找你是要说,下回去杭州的党组织会,你有资格参加了。”
赵云愣了会儿:“这就过考核了?”
黄小姐笑着推搡他了一把他肩头:“也不看看我们社多少大人物,来,庆功面!”

夏天炎热又短暂,杭州的雨绵延在西湖上,不知不觉转眼就要入秋。他们在杭州暂居几周时,也常从公馆,散步去西湖畔,那里游客多,文人墨客也多。他们就装作是寻常人家饭后,偷闲得这几刻静谧。
“杭州那老共产书画家的女儿,是不是看上你了。”韩信跟赵云并排走在回公馆的路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赵云听了兀自觉得有些好笑,只答:“我怕是啊。”
“你要去吗?书画会?”
赵云还不曾细想回答。“你别去。”韩信开口就替他抢答了。日头完全落下后的西湖上黑漆漆一片,隔岸人家灯火星星点点倒映出湖面粼光,沿岸柳树也只稀稀落落描得出个轮廓。赵云看看风景,又扭头看看他。一看他就瞅见两只眼睛,比湖面的灯火还要亮。
“我为何不去?”赵云看着他的眼睛反问,问得事不关己,只像要把眼前人带雾的心思问清楚。
“没有为何。”韩信瞥过眼神,忍气吞声的样子。
“你是真不知道,还是假不知道。”赵云本只是心中念叨,不想就说了出来。
韩信顿然停住了脚步,连带赵云也卡在原地。韩信拽住赵云的右手臂,一拉近就在赵云右脸颊上亲了一口。“我亲你一下你知道不知道?”
赵云脸上暖的发热,心里却又觉得好笑。他想着再等等,再逗逗他,借着街边家户的亮窗户,再看看他气息有些不稳的样子。
“我不告诉你。”赵云说。
像把更为年少时应有的执拗劲全带到了初秋的半月光里,把所有没能说的心思都藏藏掖掖包进了傍晚甜点的红豆馅里,他们在隔墙人家的灯光下,拉扯着交换了一个清凉像秋月又甜得泛波光的吻。直到牵进公馆,挨上房门。
那时候韩信觉得富有,即使他只得到了一句,“我不告诉你”。


5.
韩信曾问过赵云的父母故乡,他说是在北平。
北平太乱。赵云的父亲已故,母亲和一些亲戚仍在。现在他们一众人围坐在海港岸边,又谈及各自的身世,说到赵云时韩信仍是说:“结束之后,你应当要回去。”
而赵云仍回答他家国不保,北平不定,还有什么家可谈。韩信自小父母走的早,独自在这破世道活了下来,在遇见赵云之前他惯例独行。诸葛家与黄家都是上海有名的家族,也都在学术界闻名。他们有幸见过黄老一两面,据说黄老的作风相当不寻常,还常调侃那两人,猜测孔明是用了什么手段过了黄父的考核,默许他日日蹦哒在自己女儿身边。刘备是这里共党的联系人,1933年国民党开始围剿,他带他们一行人回到上海,作为上海根据地的分支。
海风阵阵,顺过一股带着冷气的盐味。朝着海面望过去,天地是融为一体的黑夜,轮船和灯塔像是夹缝中的眼睛。海面波涛层叠,涌动翻卷着拍打过来,沿着沙石而上,海风再到他们围坐的砖石地,吹动他们之中的篝火。
该回家的,都回家了。今夜是除夕,地下的人此刻团聚在星空下,摆上白酒和宵夜,用篝火烤串,把远去的渡轮拿来下酒。
“这是我家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。”马超从军大衣的里衣袋里掏出一条银项链,挂着块痕迹斑驳的怀表。“他们,让我带着它出生。”
“而我,将会带着它赴死。”马超说着,一杯白酒下肚。
来,他们举起杯碗,再碰个满怀。模模糊糊到了夜半时分,夜上海窜起了斑斓的烟火,往黑洞洞的天空中撒出去,没了影,又绚丽地撒出去。
新年快乐。
他对韩信说,新年快乐。


1937年,红军在万里长征之后已作出了新的部署整顿。几个月来,韩信对赵云说,等延安安定下来,我就带你去参军,给你编排一个身份。
而抗日战争,就在这一年打响了。
一时间大街上的游行遍布,举着告示牌和旗帜的青年义愤填膺。战火从山东开始绵延。天津国民政府向韩信发来归队的传唤,而他别无选择。
赵云还曾一直好奇,韩信的卧底身份怎么不会暴露,韩信回答他说因为演戏太累,那就索性不演,假想自己只是个上军校锻炼出的毛头小子,一心想谋出路。赵云又问他,如果暴露了怎么办。那时候他说,那就跟他一起去逃命,作对亡命伴侣。
而他自己也没有料到,事发如此突然。
他穿好一身军装,站上去往车站的电车。而赵云将前往另一个革命根据点,他提着行李箱看着他,突然像回到以前遇见韩信的时候,他也是如此一身冷酷的颜色。
电车开走的时候,他们都闭口不言。不知是否默契使然。
他们思索着要在分别时说些什么思念与再相见的话,思来想去,都怕被战火和岁月食言。
赵云的眼神跟着电车走了很远,直到韩信变成那么一个点,再也看不清了,他的眼睛就逐渐瞪得模糊,泛红了眼眶。

后来,赵云只能在电报和组织传讯中听到有关他的消息。消息的名称只能是天津国民政府陆军作战部队。日军侵略的脚印践踏过上海这颗海边明珠的时候,诸葛亮被束缚着手脚压上皇军的战车。弹药疯狂地倾泻在黄家书社的海港,他们剩下的人躲在地下的防空洞,弹雨之后拿着刀子的人踏碎他们狼狈的木门和风铃。
你现在走了,黄月英怎么办。
我如果不走,要被抓的就是她。

他捏着手中装满文书的提箱,摇摇头。
都是死路,这条痛苦的让我走。
赵云忘了在地下,他们后来是如何阻拦他的。爆炸声和倒塌声震耳欲聋,防空警报像被撕裂了喉咙。马超开着地下最后一辆防弹装甲车突出重围,孙尚香和赵云在车上为他掩护,瞄着准心的眼睛进了千斤重的沙。诸葛亮戴好了那副金丝边的眼镜,提着手提箱走过去。沉默地铐上手铐,坐进车厢。
记忆再翻看都像默片。

韩信想过给他们写信。但在碍于军队,很多时候在行进路上或是作战途中,他只能作罢,写好的信纸最终也烧化在蜡烛尖头,墨水和纸片都融掉,和烛泪成全在一起。
当他知道黄家书社被移平的时候,他的理智差点断弦。战争里,军人不能离队。他发了疯似的揪着他上级的领子说,让我回去,我家没了,让我回去,就这一次。他换了上校的一个耳光,打得他半边脑勺眩晕了半晌,火辣撕裂的痛感混着他滚热的泪和血液糊在一块儿。痛过去了,他就清醒了。

国共合作开始后,他终于有了在上海接近共党的机会。他暗地询问赵云他们在哪儿,他抱着只是去看看他还好不好的心思,远远地在军营瞧见了他一眼。
最终他都没有靠近。
他后来想,他要拿什么理由换他亡命天涯。
他转过身,他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。


5.
1943年,日军将天津日租界交予汪伪政府。

“那本我只读过一页的书必定是要被一把弹簧锁永久地锁住的;
那深潭,我曾在光芒照射到它的表面时,茫然地站在它的岸边,注定也要被永远地封锁在冰封之下;
我的朋友死了,我的邻居死了,我的爱人——我灵魂的相知者——也死了;
而顽固不化、永垂不朽的秘密却牢牢地根植于人性之中,我也会将我的秘密隐藏在心底直至生命的终结。”[ 《双城记》]


6.
老上海依旧像个风情万种的女子,只不过穿着的是破烂不堪的旗袍。
活下来继承家业的黄家人打算在书社旧址将它重建,连座的别墅楼,慢慢来。
书社竟然收到一封在抗战期间未能寄出的信。信封已经泛黄,像被压在箱底不知在哪片废墟中等待了几年。赵云捡到它,外封写着“阿丑”收,摸上去里面除了一个圆环什么都没有。竟是戒指的触感,谁叫阿丑呢,对街巷子里早点铺的年轻人?赵云问孙夫人,孙夫人也不知道,他姑且把它放在袋子里,免得弄丢在工地上。

1944年,赵云带着随身一点行李不顾其他前往天津。天津的党组织已经和韩信失去联络了。他掩盖了自己共党的身份,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他。
这段记忆给赵云留下的印象,就只有晴天却低气压的空气,枪声,和军装高筒皮靴。
韩信见到他,让随行的人先离开,他无声地与赵云站在空巷里。
“如果我开口让你走,你是不是不会回来。”
韩信的军帽上,徽章折射着太阳光,他的帽檐很低,他看着前方,不剩多少感情。“你的队伍派你出征,你的队伍将你抛弃。这很正常,到时间了,士兵。”
赵云自嘲的笑了笑,“我找你快一个月了。”他明白自己徒劳,也明白这这一行希望渺茫。
空气凝固在这时刻,他们彼此都在温暖的空气里,都在淋着冰雨。赵云向前一步,韩信没有动。赵云再靠近,他举起短手枪。
“你没有开口,也不会有如果。”
赵云突然冲上去掐住他举枪的手腕:“你开枪啊!”
一声枪响在他耳边炸裂穿过,迸溅在背后的砖墙上。甚至震到他耳鸣,他还死死抓住。

又开一枪,又开一枪。
鸣枪三声。
韩信挣开手,赵云早就没了力气。他背过身,离开。

“我的将军,天津在下雨。”赵云说,在天津的大太阳天底。
“别犯傻了,八月下雨很正常。”〈2〉

他最后一次回头。

7.
1944年9月28日,韩信在日记中写道:今夜值得纪念,往后若再见,记住就此我已被这封棺材永久地雪藏。

8.
1945年,抗战胜利,天津日租界被正式交与中国政府。法占区被正式收回,汪伪政府倒塌,共党向胜利迈进。
自从诸葛亮被日军抓走,实验点终被摧毁之后,黄月英很少出现在书社。她回来的那天正在下雨。她穿着骆色风衣打着伞,对赵云说,帮我一个忙。
她找到了日军曾控制诸葛亮进行弹药武器制作的实验点。而赵云要帮她的忙,无非是将其烧毁。赵云驱车与她前往。
其中有着自愿协议和不堪的实验内幕,趁文件被任何党派发现之时,把这个地方全烧了吧。
夜深之时,郊岭燃起熊熊大火。
黄月英带了酒来,她斟在青瓷小杯里,洒下去。
“他已经为我死了,我不能再让他和诸葛家背上任何历史。”
“当年,日军看上的文献创作,作者联名是我和他。”
她斟上一杯酒,拿给赵云,又斟一杯,交给自己。
“他却说是他一个人的作品。”
他们干尽这杯酒。身旁的火光窜天,焦味充斥整片土地,噼里啪啦的声响牵扯着赵云的思绪。近的,矮的火苗,就和除夕夜的篝火一样晃眼。
是啊,火烧到哪里,都是一样的。
他总记得那个夜晚,因为它再也不会有了。
黄月英自己拿起酒瓶喝了一口:“你知道吗,黄家,确实是个书香门第。上海的大小名家都愿意跟我们学术大家攀亲戚。黄老头说,我有个女儿,一点不聪明,还长得丑。”
“一点不像黄家的子女,恐怕嫁不出去。”
“他悄悄地说,悄悄地说就能让小道消息传出去。这老头,活着的时候就这么坏心眼了。”
说到这儿,在火光里,女人挂着泪痕的脸上居然嘟着嘴扯了个别扭的笑容。“老头把这丑丫头说成这样,却还腆着脸为她征婚。”
“谁不知道他是疼她,怕他唯一的女儿被权势小人给看中。”
“谁叫黄家,就我这一个女儿。”
“后来他就叫我阿丑,黄阿丑。”
赵云自己从她手中夺过酒瓶,倒了一杯,仰头喝掉。他抬头看今夜月明云稀,伸手摸自己衣兜里那封被叠成一小块的信封。
他一角一角铺开信封,打开封口,又擦掉自己的眼泪。他庄重地牵起黄月英的手,把从信封袋里掏出的戒指,慢慢地推上她的无名指。
直到看见她吸吸鼻子,泪线干涸的脸庞扬起一个微笑。

“新婚快乐。”他说。


之后黄月英打算留在书社,就此安定下来。而赵云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,与他们告别。
黄月英在门外送他。
“我该走了,我要去找一个人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她打量他一番,韩信将他带回书社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,“如果找不到了,就回来吧。”她将手中一个破旧的牛皮本交到赵云手里:“这是在天津那边,我们的密探找到的,或许对你有用。”
赵云感觉眼眶干涩,秋天的正午,太阳格外刺眼。
他正要走,又踌躇着停下。
“我很爱他。”
“我们理应相爱。”
“可我们却从来没说过。”

“月英姐,我想,至少要告诉谁。”
黄月英点点头,目送他的背影离开。
“后会有期。”

赵云坐上绿皮火车,他挤到窗边的位置打开窗呼吸着外面的空气。列车前进了,他靠在火车车厢的硬板上,翻开牛皮本。
是韩信的日记。
第一页,“1935年2月3日,腊月二十八,雪。他姓赵,单名云。他在大冬天里给镇子里的老百姓写春联,竟然分文不收。我听了也是要发笑的,他亦不知我收此礼,实则无处可贴。”
赵云记得韩信在天津,行李只有两本书,那本杂志里,对联就被夹在沈从文的《时间》那页。他现在想起沈先生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的那句解读,无非是从日光牵下牢狱,从牢狱牵上刑场的人,才会懂得。他在车上扭头深呼吸了窗外的空气,又一遍读懂,韩信曾经浓墨重彩划下的钢笔线。
“我又遇见了他,可我吃了回闭门羹。他应该是文人,是看不起国民军的。”
“今日不巧,剧院执行公务时,碰上是他参与的戏剧。只能深表抱歉。来时我没忍心直说公务,只好捏个买不到票的幌子,多跟他聊几句。”
“他会不会更喜欢穿着衬衫胶鞋的青年?他今天抱着书站在阳光里头,真好看。”
“赵云是个喜欢教书的人,比我要好。我没什么想选择的路。”
“他跟我来到了上海,他好像真的有信心要去做外勤。”
“等中国太平了,我要让他回北平。”
“他比其他人都要好,如果希望他能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,能让我这一辈子不是一具空壳赴死,会不会有些自私。”
……
“天津的伪政府与日军狼狈为奸。战争还要持续多久,国民政府也已对我怀疑。”
“我很爱他,我想念他。”
……
“今夜值得纪念,往后若再见,记住就此我已被这封棺材永久地雪藏。”

赵云翻到最后一页纸,他的呼吸变得冗沉,疲惫得抬不起头,像是提前走完了这一生。每一张泛黄的旧纸上字迹廖廖,他却要在字里行间每一段路途上都伫立许久。
终于,他合上日记。
牛皮革封面上有刀划和烧黑的痕迹,绑线已经断开。赵云拆掉空白的纸页,拿新线将日记重新扎成薄薄的牛皮本,放进他的里衣袋。他用手隔着军大衣按了按,像是让它贴紧在那唯一滚烫发热的地方,并就此成为他的阿克琉斯之踵,他的墓志铭。

9.
四年后,威海卫。
海港不远处街道的居民最近总能看见他。一个男人,三十好几,从新中国来。他搬进了一栋老房子,战争时期似乎作过苏联军克格勃的安全屋。
他常常手里拿着一个录音机,坐在门口反复的听。老录音机里就录了一段内容。“从今日起,汪伪政府倒台了,日本投降了。”他常常在邻里逛,每天会逛到更远的地方。他用不熟练的俄语询问,那间屋子,住过一个红头发的中国人吗?邻近的人告诉他好像看到过,又好像没见过。记不太清了,万一那人只是来这里歇了个脚呢。他拿着录音机,跟过路人解释说,这是他留下的,一定有中国人来过那间安全屋。他或许还活着。
男人的态度很好,他看起来有一些积蓄,他来了之后白天给杂货铺的老板做搬运,空了就去四处打听。男人有时候会给关照他的邻里送些杂货铺买的东西,零食送给孩子,烟酒送给大人。大家都挺喜欢他,不会排斥他。
可是谁知道他找谁呢。有人说是他的孩子,有人说是他的爱人。有一天黄昏的杂货铺,不见了他工作的身影。有人问他去向哪里,而谁也不知道他是谁。有人说昨天看见他在街道上咖啡馆的露天桌椅坐着,背影就像身旁的枯树。威海卫的冬天,可太冷了。

突然间狂风呼啸,一眨眼就空空荡荡。〈3〉


Fin_


后来的故事,我也没有听说了。



〈1〉沈从文《时间》,一九三五年十月。“目前的活人,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,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,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,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。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,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,异途同归,完全是为事实皱眉,却胆敢对理想倾心”。

〈2〉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,原文为“奥雷里亚诺,马孔多在下雨。”“别犯傻了,赫里内勒多,八月下雨很正常。”这句话我解读为赫里内勒多对奥雷里亚诺残忍之行的控诉,也是对奥雷里亚诺迷失在战争之中的孤独的哀叹。引用原文句式是呼应文中其他处对本书的引用,并不和原意完全对号入座,这里韩信是孤独的,也是决绝的。其余留白。

〈3〉李健《风吹黄昏》,“在黄昏街头/我常看到他/一个苍老的人

他走走停停/又自言自语/失落的人

有人说他在/等他的爱人可他孤独多年

有人说他在/找他的孩子找了许多年

谁知道他是谁/谁知道他找谁

又是个黄昏凛冽的寒风/人们赶路匆匆

我又看到他更苍老像风中的枯树/他跟随人群像孩子一样摇摇晃晃

随后慢下来向前方张望神色慌张

谁知道他是谁/谁知道他去向哪里

突然间狂风呼啸/一眨眼就空空荡荡”。


结局开放,意境来自此处。

评论
热度(141)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 

© S.U.L. | Powered by LOFTER